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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像罐头盒里的沙丁鱼,挤在一起,被监控了。

    好好改造,做个新人。那个年轻的解放军干部教育我们。

    我好好改造了一年,学习,劳动,一年后,我回家了。

    我连夜往家赶,脚都磨破了,嘴里起了泡,我停不住脚,路上的行人诧异地盯着我这个乞丐看。

    家里怎么样了?还是那个大门洞,爹穿着黑棉袄,瞪大眼睛看我。我是大槐呀,爹!爹哭了,鼻涕流了老长。长这么大,还没见爹哭过。保住命就好,娃,回来好,跪下,跪下,咱们给老天爷磕三个头。我也哭了,我们爷俩冲西北磕了三个响头。

    娘说,去你爷爷坟前放挂鞭炮,告诉爷爷奶奶,大槐回来了。

    我真的回来了,我不再失眠,我连睡了三天。

    八十年代末,有从台湾回老家探亲的,风风光光,祭祖宴亲。有人说我没福气。什么叫福气呢。我比那些死鬼,强上天了,我知足。

    我用那笔好字,为村里记账,写对联,写挽幛,写书信,但我没力气,个头矮,胆小,干不动重活,爷们娘们,都看不起我。我不争。

    没讨到婆娘,不是我的错。谁让咱是地主成分,又是国民党俘虏呢。双料的坏蛋,谁瞎眼了,会跟我。

    女人,我见过,那年,在树林里,一个出走的妇人,叫我收留她,她住我屋里七天,她睡炕,我睡地上。那晚,她眼里闪着热气说,大哥是好人,咱睡一块吧。

    女人脱掉衣服,光滑滑的身子,鱼一样,钻到我被窝里。

    我的头懵了,只是下边更软了,没用过的东西,怎么像条死鱼,我骂自己。

    大哥好可怜。那女人说,慢慢穿了衣服就走了。

    看着她的背影,我流下了两串清泪。

    我在外乡教了五年学,我很用功,为社会做贡献,我就这点本事,我乐意教教孩子。那天,书记叫住我,别教了,你的问题查清了,回家吧。我的心凉了半截。我被遣返原籍,继续改造。

    我恨爷爷留下的那一百亩地,我们的血液里永远有剥削的丑陋基因,怎么改都改不掉,三十年呀,怨谁呢?

    我是一条平庸的鱼,平庸的鱼才能长寿吧。

    每次运动,我都是陪衬,我那点事早交代八十遍了,没嚼头了。村里的能人多,新人多,我甘愿落伍。胆小怕事,不是坏事,自己把自己看成狗屎,就不再怕人家踩了。

    最后,他们信任我了,叫我看护村里的树林。很好,离开村里,少是非。我乐意。

    闲时,我会去村里看看,不为什么,就是叫人们知道,我还好,我活着。

    我背着箩筐,从村东走到村西。我能融入他们。

    我自娱自乐,我用土音为那些老家伙念评书,隋唐演义岳飞传薛礼征东,我戴上老花镜,晒着冬天的太阳,胡须抖动,念着那些老掉牙的故事。老头喜欢,几个小男孩也收了心,蹲着听。

    七十岁之后,我就有些怕冷。我怕过冬天,冬天的风厉害,吹得我喘不过气,胸口蹩着,难受。一到冬天。我就像一只小田鼠,蜷缩在小屋里。我穿得很厚,棉袄棉裤,我把自己装进棉花里,还是感到脑后有风。下雨雪,封了天地,我更不愿走动,大家都以我死了。

    出了太阳,我蹒跚着逛村子。我告诉人们,我还活着。村里的老家伙又少了几个,我还活着,我很满足。

    那孩子看着我的脸,我的老相吓着他了。我的视力不行了。看人模模糊糊,都是重叠的,叫不准名了。瞧,我这记性。

    那天,我从土坡上摔下来,胳膊摔断了,年纪大,骨头脆硬,不禁摔打。我用一根布带子吊在脖子上,这只手废了,拿不起东西了。

    那孩子不敢看我的眼睛。我吓着他了。早晚有那么一天,快了,我说。那孩子为何哭泣。他怜悯我,我的心麻木了,不再酸痛。

    没有女人,没有孩子,我这条鱼在人生的河里游了八十三年。

    我感到真累了。

    这年的苦楝树没发芽,我这条鱼就走了,独自走了。

    天冷啊!初冬的夜风,冷啊!

    我浮在冰面上,长长地睡了。

    梦中又回到了童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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